孙恩霖和他的“城市漫步”

朱恬骅 陈云霞

(本文首发于《解放日报》2024年1月16日,发表时有删节)

近年来,“城市漫步”(city walk)屡屡登上社交网络的热门榜单,成为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一道风景线。人们穿行在平常不会注意到的弄堂小巷,在路边小店、街心绿地随意驻足流连,似乎走进了城市不为人知的“背面”,触摸到与摩天大厦、车水马龙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节奏、另一种生活。

与通常的都市观光相比,城市漫步最为突出的特点,或许在于它的参与者往往不是临时的游客,而是在这座城市中已经居住许久乃至生长于兹的市民,凸显出对熟悉之地“陌生化”的认识功能——通过慢速的步行,将道路从通勤功能中解放出来,而将沿途所见的人、事、物作为观察和体验的主要组成部分。

尽管“城市漫步”的流行是最近的风尚,它以“城市考古”“考现学”“路边观察”等各种名义在上海的出现,也不过十余年。但这样在自己居住的现代城市中漫步,观察和记录沿途的所见所闻,并不是晚近新出现的现象。早在1930年,就已经出现了可称为上海城市漫步鼻祖的两则记录。它们出现在同一本杂志上——《旅行杂志》;它们有同一个作者——孙恩霖。

20世纪30年代的“城市漫步”指南

《旅行杂志》是中国最早的旅游杂志。1930年1月,为响应1929年提出的“大上海计划”,该杂志推出了一期上海专号。以《申报》记者赵君豪的《明日之上海》与画家梁得所的《上海的鸟瞰》开篇,这册专号描绘了上海城市的宏观景象和未来发展,并佐以当时闻人贤达关于上海与巴黎、纽约等国外著名城市的比较,兼及上海的公园、旅馆乃至电影等专题性的介绍。

但在这些“俯瞰”式的介绍文章中,孙恩霖所著《邑庙导游》与《浦滨沧桑录》显得尤为特别。它们提供了一种“平视”的、“负手而行”的视角,描摹了上海老城厢与租界的大街小巷。

《邑庙导游》总共出现了十余个大小路名,皆围绕豫园展开。从城隍庙大殿照胆台前的香烛摊,写到天井两旁的邑廟路和小摊贩,对过的书画善会(得月楼),珠宝玉器琳琅满目的香雪堂,大店小摊、雅俗之物,均入笔下,串联出一个“随意走去,路路可通;游目所至,咸饶兴趣”的漫步路线。

豫园标志性的湖心亭,自然也是“漫步”途中的一环。穿行过九曲桥,湖心亭四周均有茶楼、书场。孙恩霖建议“游者至此,不妨择一而品茗”;登楼眺望,更可“俯瞩全园,有一览之胜”;说书唱戏,声声入于游人、观众之耳。穿堂而出,则有花鸟市场,“啁啾聒耳,如入百鸟之国”。向东到文昌路等处,则是各式稀奇古怪之物,供人参观。沿途所见,路边的井口石栏,或是一尊铜鼎旁环绕的小贩,孙恩霖都能有所言说:如往昔周边居民饮水,皆赖此“义井”;当下游人如织,故而叫摊贩卖声得以不绝。唯昔日园林建筑,历经焚毁重建,转而为商场与西式公厕,使他“不禁为之哑然”。

如果说老城厢的漫步洋溢着悠然自得的闲适,那么同期刊载的另一篇文章《浦滨沧桑录》,则着眼租界中的漫步。篇首,孙恩霖描绘了一幅黄浦江滩退潮时“背纤挽舟”的景象,指出上海由“腥风晚市几缕炊烟之区”一变而为“车尘马足江干驰骋之场”,其兴盛“何止千万人之经营哉”!这一饱蘸情感的论断,点出了对城市之兴源自人民的朴素认识。

在1930年的黄浦江边漫步,孙恩霖所能见到的是江海关大楼、沙逊大厦(和平饭店)、汇丰银行(今为浦发银行总部驻地)等“东方罕见”的高大建筑;是南京路、福州路这样可与欧美大都市媲美的繁盛商业街。从外滩气象信号台出发,他依次描绘了欧战(即第一次世界大战)和平纪念碑、亚细亚火油公司大楼、广东路到北京路之间的诸多银行,以及赫德(Robert Hart)、巴夏礼(Harry Smith Parkes)等英国殖民者的雕像,并对具有代表性的建筑作了较为详细的介绍。

漫步外滩,沿途固然是“百货杂陈,车水马龙”,但在孙恩霖看来,这样的繁华无不令人心有愤懑与不甘,以至于“一片喧嚣,令人窒塞”。甚至,还不如江滩上的草地那般可堪赏玩。特别是每年11月11日的“欧洲和平日”,西人致敬“欧战和平纪念碑”,为“黄浦滩上之盛举”;然而纪念碑背面刻有的“功炳欧西,名留华夏”八个汉字,无疑揭示了这种繁华付出的代价——“以吾之土,供彼践踏,言之犹有隐痛”。

同是在上海漫步,在老城厢与在租界、外滩,激发与调动的情感实在大有不同。那么,这位称得上中国“城市漫步”第一人的孙恩霖,究竟是何许人也?

孙恩霖其人与《旅行杂志》

传记资料显示,孙恩霖生于1905年,年轻时居住在法租界环龙路(即今南昌路)。青少年时期的孙恩霖是上海童子军的活跃成员。 大约从1925年起,孙恩霖开始在《申报》副刊《自由谈》上撰写文章。1927年,刚刚从复旦大学毕业的他,通过《申报》的公开招聘进入采访部工作,任记者,后又短暂出任采访部主任。

也正是在孙恩霖进入报业的同一年,《旅行杂志》创刊。它由上海商业储蓄银的创办者、银行家陈光甫一手策划,与该银行的旅行服务部门(即“中国旅行社”)同步设立,当时号称是“中国唯一之代办旅行机关”。在《发刊词》中,陈光甫指出:“旅行不特可以辟眼界,且足以拓思想”,故而创办此刊,以悉数报道“国内外交通之状况、商业之情形及民情风俗”,推广旅行的益处。

《旅行杂志》的诞生是民国时期市民旅游兴起的一个缩影,它同时也是中国旅行社面向社会培植旅行意识、拓宽业务范围的宣传材料。为扩大影响,《旅行杂志》除刊载火车时刻表、航线广告等信息,以及刊登留学生和记者介绍国外城市的短之外,还积极邀约各路文人、政客撰稿,记述游览经历。创刊初期,由于这些作者大多身居上海,游记所涉以江浙两省为多,特别是苏杭等历史名城。内容上,主要着眼自然景观和历史遗迹,与传统游记作品题材相类,孙恩霖的《邑庙导游》和《浦滨沧桑录》在整部杂志的历史上,都可以算作一个“异类”。

这两篇文章,也是孙恩霖在《旅行杂志》上的首次亮相。此后,他陆续发表了同样可属“漫步”范畴的《徐家汇巡礼》(1931年1月)一文。随着他作为记者外出采访经验日渐丰富,孙恩霖此后也为《旅行杂志》撰写了十余篇介绍所径国内外城市的文章。凭借他在《申报》扎实的采访和编辑功底,以及对于新闻出版的理论认识,1940年,陈光甫聘请他兼任《旅行杂志》特约撰述和特约编辑。

但与如上种种相比,孙恩霖人生中的“高光时刻”,莫过于一趟非常特殊的“旅行”——在延安采访并受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接见。1937年4月9日,受《申报》总经理马荫良委派,他偕《申报周刊》主编俞颂华一同从上海出发,乘飞机在南京、郑州稍作停留抵达西安。在西安稍事休整,搭乘货运卡车,于16日抵达延安。在延安,他们与毛主席彻夜长谈,又从朱德总司令那里了解了对于抗战军事和政治形势分析,并采访了徐特立、张国焘等。18日离开延安,25日回到上海。最后由俞颂华执笔完成了《从上海到西北和陕北》的长篇报道,并附照片,将延安的消息带到了国民党统治下的上海。

1939年,孙恩霖以“忆旧游”为由,在《旅行杂志》上再度叙述了这一路的沿途所见。虽然由于新闻审查的缘故,“关于人物和政治等问题”只得一概回避,文中声明“只重趣味,不涉其他”;但在文末,孙恩霖仍按耐不住感叹:“(我们)卧的虽是土坑,吃的虽是灰色馒首(头),然而碰到的却是些有名的人物”;“他们做着许多繁复艰难的工作,度着最简单、最低微的生活。”

同样或许为他所意想不到的是,他曾“漫步”过的徐家汇天主堂,也会在他的履历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笔。1942年,《申报》馆被日本海军报道部占领。孙恩霖与《申报》总经理马荫良、地下党员恽逸群等协作,秘密将一部分《申报》过刊运至徐家汇天主堂藏书楼,从而使这张近代中国发行时间最久、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报纸得以完整保存。 抗战胜利后,他以《申报》商业新闻编辑身份,再度兼任《旅行杂志》的编辑。

上海解放后,孙恩霖先后在上海新闻图书馆、上海报刊图书馆,上海图书馆工作,并有部分译作。1978年,上海新闻学会组织编写“《申报》史”,他是编写组主要成员之一。1997年去世。

寄寓于城市漫步的“乡愁”书写

孙恩霖熟悉本地情况,有扎实的国学功底,又通晓外文,这些帮助他在报界赢得一席之地;而他作为职业记者的身份,也确使他比一般民众更频繁、更远途地展开“旅行”,这其中就包括他能够突破层层阻碍成功往返延安。从他对其他城市的记叙中,不难读到他对异地乃至异域民众的同情之理解。这些,或许能够解释他与《旅行杂志》的不解之缘,却没有回答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:为何在上海“漫步”?

要回答这一问题,或许我们首先需要面对孙恩霖自己所提出的困惑。这位世居上海南市的“本地人”,在1938年1月的《旅行杂志》上问道:“上海……上海……究竟我‘上海’的故乡在哪里呢?”

在这篇题为《我的故乡在那(哪)里》的文章中,孙恩霖说:“我所认为的故乡,并不是导游书上说的‘东方第一大都会’”,他无法把摩天楼、不夜城“放入故乡的版图”, 他眼中的“上海”不过是一个地处江海相交的弹丸之地,“除了油腻黄污的黄浦,足以代表江山的‘江’字外”,是难以找到故乡“灵魂”的处所。孙恩霖断言,“大上海一天一天地向外扩展,我心目中的故乡却一天一天地在缩小”。

显而易见,孙恩霖所谈论的并不是地理空间、行政区划意义上的上海“故乡”。他心目中的“故乡”,只能存在于浮华的表皮之下,是古老的“城里”,是南市“假定的界限”范围内的小小一隅;它是“曲尺湾”的剪刀或油汆面筋,是城隍庙“人神交织的乐园”。它的街道狭窄,人却安闲;虽是闹市,犹可有古意的烛幽之光。

从上述的叙写中,构成真正“故乡”的,实际是一种特定的生活经验,是小到吃穿用度、大到城市肌理所共同构成的生活境况。这样的上海只存在于记忆和传说之中,也因此外国游人的浮光掠影不能触及它,青年男女的嬉笑打闹无法理解它。这种生活境况上的差异,使他在地理空间意义上的上海,却难以找到自己真正的“同乡人”,并在这一点上同各地移居到上海的人们取得了共鸣。

或许可以说,孙恩霖所表达的“在家的乡愁”,实际上是一种以“乡愁”为名的“怀旧”。他的“故乡”是时间与空间的复合,并且由于空间距离之短,而愈加突显了时间上的遥远。进而言之,这一时间维度上的距离也并不单纯是一天天、一年年的周而复始,而主要是指城市的现代化程度。正是因为老城厢内外,主动和被动地展开的现代化进程,打破了这种情感上的熟悉,制造了“城内”“城外”的“时间差”——“城内”虽不复旧貌,仍在一定程度上能让人回忆起往昔;而“城外”则是被外人践踏的“吾土”。也是在这个时间和空间共同构成的坐标系中,这位地地道道的“本地人”,反而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认同,一变而为“异乡人”。

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孙恩霖就是一个守旧的传统文人。对比第一代走向现代城市的王韬及其“漫游”,孙恩霖的“漫步”已经告别了那种符码化的粗线条描绘,而是更加能够从切身经验出发,借助对现今实际存在的事物的描述,从而建立与报刊读者不同生活经验之间相互沟通的桥梁。这更加符合现代报刊的传播规律,也正是他笔下“城市漫步”如今读来仍有魅力的原因所在。但是,不同于王韬“选择”了报纸(尽管他放弃科举道路也存在着诸多不得已的原因),旧文人的道路对于孙恩霖而言已经不复存在。他虽然自述是“误打误撞”地进入了《申报》报馆,他的成长经历,却早已为上海城市的现代化进程所濡染:无论是参加民国时期效仿西方而建立的“童子军”,还是他自己常年居住的法租界,乃至安身立命的报界,均是这种濡染的具体显现。

理解这一时间层面的“乡愁”,有助于我们理解呈现于孙恩霖文本之中的“城市漫步”,同时也帮助我们理解时下“城市漫步”得以兴盛和持续的缘由。当今贯穿于“城市漫步”中的历史知识的传授、商品服务的消费,还只是“城市漫步”最为表面的特征。它的流行,其实传达着人们加深与所居住的城市的情感联系的愿望,寄托了对城市身份认同的追问,对自身经验与城市关联的追寻。

在这个意义上,孙恩霖的“城市漫步”并不只是一种阅读行为,甚至应该说主要不是以猎奇般的异域者眼光,在知识性的意义上“陌生化”熟悉的场景并加以“重新审视”。思想家本雅明在谈论城市的漫步者时就曾讽刺说,他们往往沉浸在有关城市细枝末节处的历史知识中,是“将死去的事实充作经验与经历”。真正的“城市漫步”,是一种带有认同与温情的注视,同时包含了一种“书写”的诉求:在步行中,重新建构和表述自己已有的生活经验;将鸟瞰式的客观知识,同个人的生动经历结合起来。这样,“死去的事实”就被新的、鲜活的经验所覆盖,道路上经过的位置坐标具象化为一个个事件发生的地点,从而让个体偶发的游历与城市的节律关联在一起,让漫步的行为真正成为城市继续生长的动力。

(作者单位: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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